2014年7月17日 星期四

《行動代號:孫中山》的政治意涵(上)


前幾天看了《行動代號:孫中山》,每一幕都是政治符碼,而且諷刺頗到位,害我看了一直痴痴傻笑,頗有《讓子彈飛》的意味,不過要包裝成娛樂片還是稍嫌困難。


聽說中國人看《讓子彈飛》都會直接聯想到許多政治的言外之意,但《行動代號:孫中山》這部片講的歷史可能連大部分台灣人都不太清楚吧(或說不適合以教科書的國民黨史觀觀看),要看完之後講出一堆言外之意還真是考驗觀眾的程度。




台灣很少有一次操控這麼多符碼且成功的電影,讓我這個喜愛玩符碼遊戲的觀眾看了大呼過癮。可惜現在好像還沒有比較完整的影評寫到這部份,所以就讓我以這個觀點來詮釋看看吧。至於為什麼非得用「政治」來解釋的問題,這很簡單,標題就有「孫中山」了,預告片背景音樂還用〈國際歌〉,還在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嗎?


我的基本預設是,阿左=左派=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小天=青天白日滿地紅=中國國民黨=孫文,兩人的個性和詮釋角度即寓含本片對這段歷史的觀看角度。本片有個很大的特色,就是使用新人演員,故意凸顯他們的青澀演技,人物的性格也不停斷裂,大多時候根本不清楚他們想表達什麼,事件的動機和面臨抉擇的決定也不知所為何來,所以要包裝成娛樂片還是有點困難。但不覺得這就很像中學時讀歷史課本民初時期的混亂感嗎?所有人物都只有發生事件和單線薄弱的動機,根本沒人看得懂發生什麼事,教科書根本不期待學生看懂這段歷史,只想在一片混亂中宣揚蔣介石的黃金十年和北伐成功好棒棒。如果你連西安事變張學良為何要監禁蔣介石和國共內戰到底在打三小都不知道,當你看見阿左和小天在西門町街頭無緣無故扭打,打到觀眾都已經失去耐心,會不會產生一種模糊的既視感呢?


這就是這部片的特殊隱喻手法,暗示我們該清算腦袋裡混亂的歷史觀念了。我們都是被錯誤史觀洗腦的一代,是該讓我們對自己的「歷史」提出質疑了。












左派的誕生


阿左從一開始就代表被壓迫的「中國苦難人民」,不停地被上層階級(應該是班長)壓迫要交稅金(班費),即使只是如鼻屎般大一點的階級,都可以讓老百姓無地自容、苦不堪言,正是清末中國人民的寫照。以班費這種現代看來毫不起眼的名目來指稱稅金,一方面代表社會主義對於「群體」與「階級」的深刻痛恨,一方面諷刺社會主義的出發點小到愚蠢,看不到整體性。


阿左的無地自容,和後來自信滿滿的企劃、演練形成角色的斷裂,其實就是中國共產黨的發跡史。由農工群眾的走投無路、無地自容到揭竿起義,他們需要一套完整的思想方法,怎麼辦呢?只能去高中生熟悉的西門町找囉,西門町在日治時期就是重要的鬧區,至今仍然是年輕人接觸外來事物的窗口,就像中共未成立時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毛頭,只能在外來的思想中隨意翻揀。


挑面具的動作,正是選擇思想的關鍵時刻,但他們的挑揀標準,竟然只是價錢高低的選擇。他們選到了沒人要又便宜的「共產主義」,看起來非常新奇又超乎他們的美感經驗所及,說不出是好看還不好看,「反正只要可以拿來遮臉就好了」,十足作賊心態。賣給他們的人也提醒要看看是否適合中國人民,「戴久了會癢哦」,出於共產主義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們很認真地戴上面具試了又試,到底會不會癢呢?這也是那個鏡頭非常拖沓突兀又好笑的原因,因為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只是要「作賊」把老法統革掉,思想方法只要用一下東西偷到手就好了當然不會癢,重點是面具戴上去後就再也拿不下來了,你看,這不是癢到現在了嗎?這個鏡頭諷刺中共初期對共產思想的不了解,和隨意套用外來思想,完全不在乎是否合用於中國的情境。





阿左就是民初左派的代言人,他的思想和方法也都遵照社會主義思想在走,這由他不停戒慎恐懼保密防諜的舉止看得出來。每次他發佈計畫的時候,總會擔心隔牆有耳,第一次是空姐,象徵躲避國際的觀感,第二次是拄拐杖的外省老人,象徵躲避他們要革命的老法統,他總會手指擺在嘴上「噓!」指示成員換個地方說話。以外省老人來對比清廷老法統相當有趣,「外省」也有外來威權的意涵,正符合滿清人建立的大清帝國格局,也是個拄著拐杖正在復健中的垂矣老人。但以現今台灣的政治情況來比擬當時的情境,其實是在嘲弄地虛構化這些象徵,使其失去歷史意義,只剩下一個個可供操作的符碼,使喻依和喻體之間的因果關係變得更不穩定,甚至可以互換操作,這就是這種諷刺厲害的地方,下文講到孫文銅像再作解析。


你說中共成立時清廷已經覆滅了?我認為諷刺不一定要清晰,但一定要深刻,如果全部都可以像函數一樣一對一代入,那不就扁平無趣了嗎?這或許暗示中共的革命史觀,他們傾覆(我沒用錯詞)了中華民國之後,代之而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取得「中國」的歷史正統地位,並尊崇孫文為「革命先知」,不就是以中共史觀「強行奪取」國民黨的革命基業嗎?所以對於中共,說清廷是他們顛覆的也未必不可,但這恐怕是台灣人難以想像的。


阿左在片中多次介紹自己:「我是阿左,左邊的左。」這就是左派不停確認路線、正本清源的鬥爭史觀,即使名字已經是「左」了,仍要不斷呼籲宣告以達到路線的清晰。但在電影中,卻呈現為中二小毛頭的不停宣誓和確認,搞不清楚狀況卻又充滿自信,諷刺也就不言而喻。阿左與同夥的關係,也呈現為中共內部不停清算、鬥爭的景況,阿左的東西被小天偷走,唯一守株待兔的方法遭到唾棄,其中總會有一個先帶頭離開,接下來就眾叛親離了。中共的首領必須不停地以新的手法取得群眾的信任,並且永遠自信滿滿。最後在天橋上重新擬定計畫,眾人遲疑之下只能跟進,諷刺的是,這次的方法和之前的方法「還是一樣」,暗指左派拿不出新招數,只能不停重複。





在「第一次鬥爭」中,胖胖的成員提出「方法永遠都一樣」的質疑,說左派只會「噓!」一聲帶他們離開,電影中多次出現的「轉移陣地」,正是中共萬變不離其宗的神祕招數:以逃離基地重新組織作為「轉進」,連被國民黨殺個狗血淋頭差點滅亡的兩萬五千里逃亡,都可以用「兩萬五千里長征」包裝成可歌可泣的共產神話,在樣板戲中不停上演。諷刺的是,我們的中共領導人提出的「活路」,就是驥附在國民黨的羽翼之下,來個「共赴國難」,其實就是繼續作賊的意思,而且還變輕鬆了,只要把車開走拿銅像去賣,享受國民黨的「革命成果」就好了。



第一次國共合作:聯俄容共


換來談談小天。請大家先忘了「小天」這個名字,先放在心上就好,因為名字是電影最後才出現的,在這之前,小天都是一個面目模糊、不知道出來幹嘛的「反派角色」。小天的出現本就非常不合理,怎麼可能一所學校裡剛好有兩組人馬同時預謀要偷孫文像拿去賣?隨便一個外國人來看,還以為台灣學生偷銅像蔚為風潮咧。這個劇情的斷裂,暗示這部電影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徵符碼,有其虛構的意境,不可全部「落實」來看。這也象徵國共爭奪「中國」這塊大餅本質上的荒謬,你們出發點一樣,怎麼不乾脆合作就好,還在那邊爭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最後還不是得以把「中國」賣掉為代價?


好啦他們當然也有合作,那就是被國民黨史觀低估的兩次「國共合作」。接下來我們用「國父」這個政治神話符碼來指稱小天的出現,或許反而能更貼近電影諷刺的脈絡。「國父」是個比左派更窮的小子,不是指孫文本人,他是富商家族出身,而是指「國父」面對的人群,比左派看到的更加貧窮,意指「國父」其實比左派更能體認中國人民的貧窮。「國父」雖然也預謀同樣的革命事業,但其方法卻完全比不上左派。


我們在電影中可以看到,左派可是依憑著「一步一腳印」的實驗精神,苦實蠻幹地策劃顛覆老法統的計畫,也意識到作為老法統象徵的銅像到底有多重,搬運時間、工具、路線都評估過。還要選在警衛看鄉土劇完結篇的那天,即在老法統看門狗與主子們專注於「無意義的日常生活」的時候動手。這裡已不只象徵推翻大清的革命,也包含民初二十年之間那段混亂的軍閥割據歲月,「老法統」、「中華民國」等符碼在各路軍閥如北洋軍隊之間不停轉移,每個人都嘗到好處,卻都沒有足夠的眼光正式與老法統切割,建立真正的共和國家,唯有國民黨與共產黨不惜以賣掉「中國」為代價,也要與老法統切割,以建立共和國家為最終目的。這也就是孫文發動二次革命、三次革命的目的,就是企圖藉由南方勢力的武裝殖民,正式清算那些不停上演一幕幕肥皂劇劇情的武裝割據。西方世界肥皂劇到台灣鄉土劇的轉換借代,也象徵軍閥們借用西方民主自由概念,卻換湯不換藥行專制統治之實,依舊達到控制民心、迷惑人心的目的。當然最後「鄉土劇計畫」失敗了,因為他們面臨比肥皂劇更扯的戲劇化急轉直下。


在捷運中的兩人第一次交手相當有意思。左派發現「國父」的企圖,兩人展開勾心鬥角的攻防戰,左派一開始也否認要偷銅像,不停複述「我沒有想偷」,卻想勾引「國父」說出內心話。「國父」不願意表明心跡,他就死纏爛打跟著「國父」,每次說這站要下車,到了卻說我下站下車,就像中共永遠的說詞反覆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其實「國父」就是傲嬌屬性,想吃又不好意思吃,只不停強調「我比你更懂中國人民的窮和苦」。最後有點鬆動,假意和中共合作,那就是孫文的「聯俄容共」政策,最後的下場看倌都知道,偷走了中共的思想武器,還大搖大擺把武器和革命成果都佔為己有。其實孫文的三民主義思想相當具有社會主義內涵,均富均貧思想和地價漲價歸公等等都是,但翻開戒嚴時代至今的《國父思想》和《三民主義》課本,我們絕對看不到這樣的詮釋,「那都是我們偉大的國父為了拯救中國自己想出來的」。





在捷運中兩人第一次平心靜氣好好談論偷銅像的事,導演安排黃河在後面「窺視」,是個相當巧妙的比喻。除了指中國人民的窺視,「沒想到這兩個死對頭竟然要合作了」之外(其實這更多諷刺的是現代台灣人的國民黨史觀,以為國共怎麼可能會合作),「黃河」更是不可多得的符碼。令人聯想到1945年抗日勝利後多次的重慶會談,中共提出的談判條件,就是以黃河為界「分江而治」,但蔣介石拒絕了,以致終於爆發國共內戰。兩人的爾虞我詐,正好模擬重慶會談時的微妙氛圍,為日後必然的分裂埋下伏筆。「黃河」也可指稱以黃河流域為源頭的漢民族本位主義,窺視兩人共同密謀要將「中國」賣掉的戲碼,故而充滿質疑和困惑,但最後也只能在歷史中缺席,並未繼續出現在電影中。國共皆以漢民族本位為出發點,最後仍不免以賣掉「中華民族」本位為代價,令人不勝唏噓。


左派是個心軟的好人,這象徵共產黨的親民性和同理心,台灣人可能比較難想像,中共不是很殘暴嗎?請先放下你腦中的國民黨史觀,或者讓我來破壞一下:雖然兩黨的本質都是專制統治以及貪官污吏,但共產黨明顯理念性質比較高,也比較會拉攏民心,因為他們訴求的是無產階級解放。他們會拿饅頭給老百姓吃,還說加入共產黨以後都不怕捱餓,百姓餓得快死了,看到有饅頭就快哭了,毫不猶豫就加入共產黨了,誰知道後來還是被專制統治壓迫得苦不堪言。左派買飯糰給「國父」吃,就是在呈現這個「歷史畫面」。國民黨則是從一開始就囂張跋扈,大部分的國民黨軍官到一個地方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搜刮民脂、吃香喝辣,搞得天怒人怨,一點都不遮掩,這也難怪國民黨才到台灣沒兩年,就發生二二八事變。





左派他看「國父」在「炫貧」後不再吭聲,竟直接帶他到左派大本營,將所有思想武器和計畫細述給「國父」聽,好戲就在這邊開始了。「國父」把社會主義拿去「複製貼上」變成三民主義,這還不用說,在俄共扶植之下,國民黨成立了黃埔軍校,培養自己的武力勢力,正是後來對抗共產黨的主力軍。因為左派的武器和思想都是「偷來的」,被偷走好像也無可奈何,想出守株待兔的「奧步」也不得人和,導致眾叛親離,共產黨就這樣被國民黨用自己的武器逼入絕境,竟無還手的餘地,那就是所謂的「兩萬五千里長征」。但中共就是有這樣強韌的毅力和堅定的自信心,竟還真用一個爛面具(還是那套社會主義)就釣出了偷走整組武器的國民黨,也就是第二次國共合作「共赴國難」,聯合次要敵人攻擊主要敵人日本,並計畫之後再把國民黨吃乾抹淨。





既然是左派,就一定要有路線混淆和再確定的戲碼。中共的發展過程中,總是得經過不停地鬥爭、清算、統合、確認路線的過程,這是我研究中共歷史的最大感觸,這或許就是他們可以在各種艱困情境中屹立不拔地活下去,但也必須不停付出死亡代價的原因,而這些鬥爭的招數,玩最好的就是毛澤東。左派失望地回到家,戴上社會主義的面具,卻把家裡的弟弟妹妹嚇哭了,因為他們認為「左派失去了原本的面貌」,只有阿嬤毫不猶豫地說「他是阿左啊」,左派才跟著再次確認方向:「我是阿左。」這是一個故意小溫馨的場景,以失去少部分群眾支持為代價,左派走向更激進的本位主義路線,以博得工作同志們的支持。毛澤東的鬥爭模式,就是不停地確認「左」的方向,並刻意將某些人打為「不夠純粹」,再借民眾輿論消滅之,以鞏固自己的勢力。雖然越來越偏向權力鬥爭與獨裁專制,總是會「嚇哭一些人」,但基本上還是可以達到鞏固權力的目的。故意的小溫馨,看似找回自我,實則是墮落的前兆,因而引出後來混亂的爭奪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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